年味儿
云 子
“进阳,帮妈切点儿姜米。”笨手笨脚切下两片大姜,我伸手进米坛子抓米:“妈妈,要切多少米?”我歪着头问。正在灶台边忙活的妈妈扭头一笑,说把姜切成米粒大小就是姜米……年头岁尾之际,随着一块生姜“嚓嚓”在手下眨眼成为一撮姜米,1966年那个大年三十的年味儿,就这样被妈妈遥远的一声呼唤,丝丝缕缕牵了出来。
那个年味儿,是一枚攒了好久的2分钱买得的一个“大地雷”(鞭炮“二踢脚”)。
粗手大脚帮妈妈切了姜米,迫不及待我就从衣兜里摸出刚溜出大院买回的大地雷,我想在自家的院子里,也弄出个侧院那声突兀爆发、瞬间静止的动静来。廊檐上的老虎灶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的,是一块腊肉和半个腌猪头——大跃进、大炼钢铁、公共食堂,举国大饥荒之后,国民经济渐次复苏的腾腾热气,正在院中有院的各家厨房里,如烟似雾,氤氲飘忽……我用火钳拦腰夹住拇指大小粗粗壮壮令我心仪心跳的家伙,小心翼翼送进老虎灶点火,孰料刚进灶口手一哆嗦,大地雷“吧唧”就没入了厚厚的灶灰里。嚯!哪管是柴是灰,我吓得耳朵都支愣起来地赶紧挥动错位的火钳,呼哧呼哧直往外扒拉。正灰烟四冒一片狼藉刨出幸未着火的大地雷,妈妈从屋里走了出来,说:“好呀,要是把锅底炸穿就好过年了噢。”妈妈没有骂我,更不要说打了,妈妈就轻描淡写一句话:“好呀,把锅底炸穿就好过年了噢。”民国时期就是教书先生的妈妈,声音从来都是平和轻柔的,即便在苦难深重的岁月。而对我们没大没小冒出高声大嗓时,妈妈会微笑着说:“轻轻说话不费力。”
那个年味儿,是除夕之夜那盆红彤彤的“发财火”。
在川西南我的老家,再穷的人家,除夕夜都要笼上一盆炭火守岁。
浅而厚实的铁火盆里,总是积淀着往年厚厚的炭灰,来年除夕,就着这些承上启下的灰烬,先放上些老虎灶里燃着的红火炭做火引,再围着火引依次棚上梨碳(这些用梨树烧制成的“钢碳”,最为上乘,质地坚实细腻,火力好又经烧)。棚碳时,刹那间的冷热相遇,“噼噼啪啪”的“激吻”中,眼前晶晶亮亮的火星儿迸发四溅——一年一度的发财火,就这样点燃;而木质的方形火盆架,矮矮的不到腿肚高,很本色地粗糙结实,就是几代人走过,也不改当年的样子!
吃罢年饭,点亮煤油灯,一家老小围火夜话,一年到头最轻松的时刻、最浓郁最纯粹的亲情,都依偎凝聚于这盆红彤彤的炭火,所谓“灯亮、火旺、欢实孩子”之百姓向往的日子,我想莫属这个夜晚了!一盆火,浓缩一个家,共话世情冷暖,共织来年盼头;围火夜话,就是围着一隅亘古的天圆地方……
噢,那个年味儿呵,是那件白底蓝格小红花儿的新衣裳。
坦白说,除夕夜我是没有和大人们守岁到夜深的,我听不大懂他们的龙门阵。好不容易到年三十才有大碗的肉,早已吃个肚儿圆,也就不眼馋火盆边上的烤饵快、烤洋芋之类了,我心里扑腾腾惦记着的,是白天妈妈去裁缝铺给我取来的新衣裳。
缺衣少食的岁月,每人一年就发给三尺布票,三尺布能做什么呢?刚刚可以做两条三角短裤,不剩分毫。因此大人们是无法给自己添置新衣的,家里的布票都集中省给了孩子,所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大人小孩,几乎没有不穿补丁衣服的,以至那时的男子择偶,尤其是准婆婆们,看女孩儿的目光,除了脸蛋,就是衣服上的补丁——女红如何?摸样周正漂亮,但补丁针脚歪扭粗大的,怕是难以相中的喔。
感恩我的爸爸妈妈,这个除夕之夜,在我的枕头边有件新衣裳!所以呀,我欢喜的心,守岁的火盆哪里留得住?早早的我就上了床,搂着我的新衣裳,心头的那个笑呵,嘟噜嘟噜把瞌睡都赶跑了。我一眼一眼地瞅,轻轻轻轻地摸,摸得那白底蓝格间的小红花儿都有了绒绒的质感,惹得我怒放的心花呀,开成梦里的笑靥……当清晨的鞭炮声把我唤醒,欢愉地穿衣下床,嗬,家里也有了新气象——用旧报纸裱糊过的板壁墙上,有了好看的年画:《精忠报国》(或曰“岳母刺字”)、《花好月圆》、《年年有余》……画儿的期许,家的温暖,我的新衣裳的好看,在我童稚的心窝里,就这样酿成窖藏的年味儿,醇厚悠远、回味绵长——绵长成我今生今世的唯一!因为,这年夏天,横空出世的一张大字报,我的家,就碎了,碎成,这块版图上,难以弥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