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时

我们赤脚走路，是为了寻找丢失的鞋。
——题记
（一）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 以及冬天的残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在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重庆。夏日的午后。
我一个人走在山城曲折的古街，地面是热的，空气是热的，杯中冻过的啤酒也是温的，火锅底下火苗熊熊，锅中江汤滚滚，桌边木架上白着荤素菜，女的光膀膀，男的光胴胴，汗水顺势而下。重庆，自有它独特的繁华和热闹。
重庆是个激情似火的城市，但它的激情背后散落着看似波澜不惊的闲适和恬淡。这座翌立千年山城，除了夏长酷热多伏旱外，其他季节不是阴雨绵绵，是烟雾蒙蒙。它却又是以夜雨居多，古诗中有“巴山夜雨”云云。这样一方水土，养育着重庆的饮食男女，他们在熙熙攮攮的闹市中操着重浑急切的话语，却是与你谈论米酱油盐的琐事。
重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是个异乡人。我原是生长在江南水岸，听闻着江南午夜的橹声，踏着曲折迂回的青石板古街，看惯了打着艳丽油伞逶迤而行的姑娘，听惯了郑愁予诗中达达的马声。而那年的高考就像一杆鸟枪，“砰”的一声，子弹穿林而过，我和我的朋友们如同惊弓之鸟，四处飞窜起来，奔向不同的方向。于是，我来到了这个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辣椒和玉米棒子的城市。
我在街边的一家小吃店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点了一碗酸辣粉。我用筷子拨弄着漂浮在汤水中的肥肠、豌豆、辣椒、葱花，却没有胃口。我掏出手机，发信息给晴川：晴川，我想念家乡的板栗烧鸡、梅干菜烧肉和南瓜饼了。
其实，我是想念晴川了。但我选择不说，并不是我怯情。晴川她懂我，她有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她的眸子如同一片不可跨越的深渊，黑色的瞳仁有流转不息的火焰，看人可以直至灵魂。有时我宁愿晴川跟小镇其他的女孩一样，生涩，腼腆，抿着紧紧的唇，怯生生地看人，笑容里没有声音，即使外人看来有一点小家气也是好的。所有的人都不希望被看透吧，这样就没有底牌了，尽管我对晴川并不需要保留底牌。
晴川为此愤愤不平地说，谁规定女人只有一种？难道像猫一样乖巧听话的女人就一定好吗？我偏不做王安忆《长恨歌》里的王琦瑶。
我曾说过我喜欢王安忆《长恨歌》里的王琦瑶。
晴川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有着秀气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吴侬软语，柔情似水；却也有着江南女子的小性子，待你好时掏心掏肺，恨你时咬牙切齿。
王琦瑶虽然衣着华丽的旗袍，但她的美是小家子气的，是不动声色的，是来自卖油条豆浆的小弄堂的尽头的；而晴川的美是大气的，是张扬的，是来自华衣霓裳的大都市的。
晴川回我的信息：当初你扔下我们几个老朋友远走高飞的时候，不是说过风景在别处吗？你寻到你的风景了没有？
其实，我理想中的风景是：门前有河，屋后观山，半亩地种瓜点豆，一棵树春来花开。清风里弥漫着栀子花香，绿色的枝桠深处是雏鸟脆亮的鸣叫，身后是炽热明亮的阳光。但重庆没有这样的风景。
晴川问，老莫，重庆是个快乐的城市，它何以承载你浅薄的忧伤？
风向南吹，剑仗南行；忧喜不再，冷暖弗如；生亦是天涯，死亦是天涯。我假装潇洒不行么？
晴川恨铁不成钢，老莫，曼彻斯特在《光荣与梦想》里不是说过：年轻就是他妈的一切。老莫，而你还是他妈的那么年轻，说什么生呀死呀？
我能想象晴川此刻的样子，她一定是在跺着脚，挥舞着手臂，手腕的镯子叮当作响。我不介意她的粗鲁，却有点湿润的感动。
“你还记得鲁迅先生的话吗：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这句话我懂，鲁迅他老人家的言外之意就是，地上本有路，走的人没了。也便没了路。
但我没有说出来。
晴川告诉我，她最近在看余华的《活着》、王朔的《过把瘾就死》和基斯洛夫斯基导演的《蓝》、安哲罗普洛斯导演的《悲伤的草原》；她在进行小说的创作，也在尝试着写剧本……
而我在无人的时候喝酒、吸烟、听糜糜之音；当别人谈到文学时，我只字未提；我看到图书馆也是绕道而行……
我无法解释我的行为，我只将它归于青春期综合症，但我已站在青春的尾巴上了。
当初我从中文系转到外语系，晴川恨恨地说老莫，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起在文字里寻找感动的吗？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老莫……
我无言以对。我从浪漫主义这一道门跨进现实主义这一道门并非我所愿，但人总要面对生活，这年头写诗歌的会疯掉，搞艺术的会饿肚子，如果想好好活着，就得另谋出路。
念高中的那些年，我和晴川他们几个呆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学。我担任文学社的社长，她是主编，几个人折腾了几个月终于出了一期自我感觉良好的文学杂志。当时捧在手里，闻着墨香，终于知道骄傲两个字是怎么写了。
（二）
发黄的照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都忘了吧/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画着多少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生命的告别与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重庆的每条街都有露天茶馆，我总喜欢挑一个角落坐下，点一壶毛尖茶，然后靠在竹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眼睛却盯着茶师傅的表演。茶师傅将几个茶船排开，再把几个茶杯放在茶船上，然后手一扬，升嘴铜壶哗哗……地喷出开水，完毕后手指一勾，茶盖轻轻地合拢……
在熏熏的风中，我想起了伊豆，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她了 。我记得伊豆爱喝茉莉花茶，她说当开水冲泡时，茶落花开，花开茶落，并且有淡雅香气。
我觉得伊豆就像茉莉花一样，美丽，淡雅。伊豆是来自一个古井边生长温凉的青苔的小镇。她穿着白底蓝花的衬衫和格子裙，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她那如潋滟的笑容里却没有声音，像一枚轻盈的树叶飘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只荡出一个小小的涟漪，忽又消逝无踪。我坐在她的后面，我常常歪侧着头看她，日子久了，我似乎陷进了伊豆的笑容里了。
情感和身心的撞击被埋藏起来了。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一个人的时候，它们才会偷偷地跑出来，那一瞬间，它们鲜活奔放，灿若桃花。
我以为我找到了我的蒙娜丽莎了，可是我我发现我的蒙娜丽莎的笑容是为另一个人绽放的。我也认识那个男的，但我并不认为那个男的优秀到有资格采摘像伊豆那样美丽的莲花。
我叹息着对晴川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晴川拍拍我的肩膀说，老莫，你还不是牛粪一堆？哥们，走，走，我们不谈女人，我们去喝酒。
晴川带我到十字街的小摊上，点了啤酒、花生、卤鸭掌和鱼子韭菜，我们默默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谁也不想说话，喝到有三分醉意时就结帐。回到学校时校门已经关了，我们悄悄地爬过铁门，个自回寝室睡觉，第二天起来，谁也没提喝酒的事，也没提伊豆的事。
毕业的时候，伊豆对我说， 我要走了。她非常镇定地说着这句话，像一个历经世事的女人，给足了别人了面子，也为自己找了台阶。
伊豆没有考上大学，她回到了小镇。
大三的时候，晴川才告诉我，伊豆已经结婚一年了，是与一个由相亲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庸常普通，开了一个小餐馆，对生活既没有过分的激动也没有过分的抱怨。
我记得伊豆说过，她并不想留在那个小镇，留在那个古老的阁楼，等待毕业一两年后，就嫁给一个由相亲认识的陌生男子，然后生人育女，寂寞庸常地度过余生。
我曾看见岁月怎样在她那代女孩子的容颜密密地开出花来，腼腆的，饱含着思想的，一天天不动声色地绽放。
但是，我也见过太多年轻的女子，她们有着光洁的额头和温暖的笑容，却在小镇的梧桐树下，毫无羞涩地撩起衣襟，露出丰满的乳房，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不仅仅是为了伊豆。
（三）
遥远的路程昨日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经历了多少历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们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么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重庆的小吃很出名，葱香土豆、烤红薯自然不必说了，单是那滴着红油的串串香就叫人流口水了。我最喜欢站在小摊前看师傅打锅魁了。师傅右手持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击面团，待面团变得又圆又薄了，再加上黄豆粉、芝麻、桃仁、甜酱、花生等馅，然后包起来，拍扁擀薄，在上面撒上芝麻。完工后放到平底锅里用香油煎，再用火烤，顿时芬芳四溢。
很多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挤在师傅的摊前，递上两块钱，拿了一块锅魁，大口大口地咬着，旁若无人。
那种画面，似曾相识。
在画面里，浮现出了长了一颗小虎牙的米夏。
那场高考过后，我一路向北，她一路向南。我们之间已经隔了无数个千里之外了。
米夏嘴谗，吃了半个西瓜，还塞得进一支冰淇淋，外加一个苹果。
我笑她是饿鬼投胎。
她反唇相讥，能吃是福。 是我却没有看到她发福的迹象，她倒瘦得像一根伶仃的火柴，细胳膊细腿的。
我说，米夏，你吃这么多是浪费农民伯伯的粮食呀。
她咬着热呼呼的南瓜饼，没心没肺地笑了。
米夏极其迷恋三毛。她买了三毛所有的作品，在深夜的台灯下细细阅读，然后沉默，叹息，流泪。三毛，沙漠，迦纳利岛，西班牙披肩，大胡子荷西……三毛用笔编了个华丽的梦境，让米夏坠入其中，不可自拔。米夏，西班牙的风情隔在海的那岸，纵然你深情观望也是徒劳的。我虽然不喜欢三毛，但我原谅所有像米夏一样崇拜浪漫的女孩。
我取笑米夏，男的看金庸，女的看琼瑶，不男不女看三毛。
米夏突然用尖锐的孩子声冲我喊：你懂什么？
然后米夏蹲在木棉树下哭了。
我尴尬地呆在站片刻，走过去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说，米夏，木棉花开了，你抬头看看吧，这是我们呆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春天了，六月我们就要毕业了。
米夏安静下来了，她坐在木棉树下的木椅上，屈膝抱腿，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开到极致的木棉。不远处，林阴道上不时有学生走过，手里卷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在百米跑道上，体育班的学生在练短跑，他们穿着钉鞋、背心和短裤，那有点像三角内裤，露出修长的腿和深重的汗毛。
他们单膝跪在起跑线上，训练老师喊开始的时候，他们起飞了。在阳光下，摆动着手臂，就像风一样，他们嘴里发出“啊啊”的呼喊声，那是汗渍淋漓，那是尖叫。
米夏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老莫，我们，他们，都在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对与人生的劫难，都有着足够的准备吗？
我没有答案。
毕业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米夏了，只知道她选择了复读。上大学半年后，我才知道米夏在毕业前四个月被查出患有地中海贫血病，可她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默默地走了过来。
当我听到她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喝酒，我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周围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笑，没有人会笑话一个喝酒哭泣的男人。
后记：后来我戒了烟酒，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衬衫去上课，每天都打篮球，每天都背单词，每天都别人微笑。但恰同学少年时的那些岁月，它再也不会有了，每当想起时，我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