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天堂
他看见坐轮椅的老人时,老人笑容亲切慈祥,落花一头的他也在作画写生。老人瘦削的身体使他纷乱的思绪仿佛穿过了时光,老人在想什么呢?如校园光秃瘦枝的树木,等待寒冬冷酷的摧残。岁月这柄雕刻刀把老人的皱纹刻得轮廓分明,他竟觉走入了一幅庄重的肖像画,无声无息地跟随。
又一个冬天来了,和老人分别不知不觉已四年。四年前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整个下午狂奔于这个离家最近的公园。心中如涨潮般的喜悦迫使他想向公园每一个人大声宣布:“我考上了!我考上了!”那天下着清爽的细雨,阳光隔着薄薄的云层透出穿纱似的缕缕金丝。老人待在一棵大树底下,他坐着一把轮椅,脸色慈祥。
“大爷,我推你过去躲雨吧,你的衣服雨打湿了。”他蓦然看到老人,停住脚步,说。
“谢谢。小伙子,瞧你兴奋劲应该是遇到喜事了,是不是?”老人微笑地回答。
“是的,我考上了艺术学院。”
“祝贺你,相信这世间有天堂吗?”老人带着温柔的目光问他。
“相信。”
“天堂存于世人的追求中。你现在正踏上青春的第一列列车驶向它。”老人饶有风趣地说。
“大爷,你有自己的天堂吗?”他轻声问老人,其实他早有了属于梦想的那片小天堂,只是隐隐约约仿佛一颗银河的流星,遥遥无期,因而他说不出这感受。
“你说呢?哈——”老人爽朗的笑声洒满了公园,细雨吻得人陶醉,阳光如晚霞陪伴的夕阳,红遍了半边天。
那年夏天异常酷热,他好像望到了邃远的流星要栖息的彼岸。老人成为他生命里的倾诉,他和老人相约,四年后再相聚这个公园。
冬日的太阳温暖惬意,天空露出了难得的浅蓝。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怀疑眼前的东西是童话里的产物,漫天红色的花瓣轻轻地随风飘落。他在公园支着画架,默默地站在老人对面。他看见过落英缤纷,像这样壮观实属首次了。四面八方,从上至下,涌出的无数精灵慢悠悠地在冬日里飞舞。艳丽的火红衬着眩人的光线闪烁出淡淡的圆晕,圆晕内似乎裹着彩虹的七色,织结成一张晃动的光网。花瓣旁若无人地展着优美的舞姿,互相轻吻。那旋转的脚步,跳跃的节奏,清新的气息,从容的华丽,流淌着生命的圣光,也许这是上天派下凡间的使者。
小道铺着一层红,线条格外显眼夺目,使者们选择了孕育众生的土地。他死水般的内心泛起了波纹,他仿佛走到了奇妙的神话王国。红色的精灵在他的幻觉中变成了身束红素衣装的西藏少女,她清丽脱俗,土黄色的地,高大险峻的峰岭不约而同地悬浮四周。辽阔的晴空飘荡着西藏牧民的粗犷歌声,苍鹰的鸣叫点缀了西部的荒凉,年迈的藏民手摇转经筒,饱经风霜的脸孔布满了无限的虔诚——他被震憾住了,花落无声,这个阴郁的冬天无怨无悔地营造了落花的舞台。他亢奋地发觉他是一朵徐徐而落的花瓣,是的,成熟过后开始新的生活。
青春是一个休止符吗?不,青春是一幅色彩浓淡相宜的水彩画,画的颜色需要真诚细心的调配;青春是一朵怒放的鲜花吗?不,青春恰恰是一朵成熟脱落投身于大地的花朵。他一直怀着那份信念,他起跑在青春的路途上,有时像掉队的孤雁,恐慌得孤独无助。他目睹眼前这纷纷落红,心情豁然开朗,所有的彷徨烟消云散了。
“祝贺你!”老人坐着轮椅车缓缓来到他面前,说。
他愣住了,他没弄明白老人为何要祝贺他。
“记得四年前我说的天堂吗?我想你应该为自己的天堂去奋斗了。”老人的目光有着鼓舞。
“是的。”
“这花本来很美,可惜全都掉落了!”
“花不落,天堂就会拒绝成熟。”他伸手温柔地接住飘落的花瓣,意味深长地说。
“你的梦想呢?”
“我的梦想在西藏。”
老人无言,微笑,他脑海中呈现这样一幕:一个青年人手挥画笔畅游于西藏的神妙奇境里,他的身旁围着一大群藏族孩子,他们的眼睛清亮。
若干年过去,有人问已经是西藏青年艺术教师的他:“你平生最满意的一幅作品是什么?”
他指着墙壁一幅题为《落花》的框架画说:“就是这个。”
“它代表什么?”
“天堂。”他回答时表情平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