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无常,四季又有常。人们常说惜春悲秋,可是夏呢?
春天是让人怜惜的。没错。“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写此诗时已避乱移居成都两年,亲自耕作,种菜养花,因此春雨来临之欣喜非都市达贵之士所能理解。我们久居城市,对雨似乎缺乏农人感情,多以上下班途中遇雨而恶之。至多也是象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而豁然待之。春天时节是一年之计萌生的季节,以雨助之,更能体味春之可爱。余有生以来,喜欢春天似乎是天生的。我本源就是春天出生的嘛。记得那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才刚满17岁,一生最美好的年岁,参加完在河西老市一中召开的全市三好学生与优秀学生干部表彰会,回来就写了一篇赞美春天的小文,被学校广播站连续几天朗读广播。记得里面有茂名的市树白玉兰香漂雨后街道的句子,虽然幼稚,也算是春天岁月的春天情怀吧,更是寄怀明天的尝试。至今参商变迁,时光如斯,白玉兰依然是茂名的名树,春天依然是茂名最美的时节。
春来是欢喜的,春去则可惜了。春天如此美好,却又如此短暂。“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南宋出使金国的朱弁在北国故地如此慨叹春来又去的匆匆。“花开又花落,时节暗中迁。无计延春日,何能驻少年。”杜牧才华横溢,却在酒中渡过大好年华,晚年只好以茶代酒尽负公了。我依稀当年似乎也立过什么大志要做什么大家的,不过,啊,嗯,……唉,想想当年大才子苏轼都在荒凉的海南岛上长叹“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他在晚年回首时断然结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秋天呢?上天制造出秋天,怕是专为让人悲伤的。秋之为悲,要怪宋玉。这个帅哥在《九辩》中恣意挥笔“悲哉,秋之为气也”,此后秋就成了悲的象征,愁的由头了。所以刘禹锡有“自古逢秋悲寂寥”之说。史上对秋天最感悲伤的,要首推杜甫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在无边无际的落英烟雨中,徒然而立于无穷无尽的长江流水,猿在啸哀,鸟在飞回,战乱久离家乡的杜甫能不凄乡悲秋么?于今人而言,人到晚年,一事无成,当目睹他人位高权重,名车随行,豪宅寄身,会有自伤之感 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或羡慕之,或忌妒之,或奋起直追之,或豁达自持之,不一而足。我等凡人,要达到刘禹锡那样即便被贬谪也要“我言秋日胜春朝”那样的境界,放一只仙鹤上排云,引一腔诗情到碧霄,很难。要达到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可以做到么?连成功达人汉武帝刘彻都不能免俗,要发一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之类的慨叹。他一生功业繁多,强社稷,驱匈奴,但是老年仍要叹”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夏天则挺有趣。夏天的典型特征是热,热中的人们不见得都在抱怨,排解酷暑,各有各的高招。有的摇扇,比如徐夤:“为发凉飙满玉堂,每亲襟袖便难忘。”效果喜人。有的不摇扇,比如白居易,“梢动胜摇扇,枝低好挂冠。”好家伙,树一动即可消暑,货真价实的心静自然凉也。当然有时摇扇也没用,“摇扇风甚微,褰裳汗霢霂”,因为“炎光昼方炽,暑气宵弥毒”,只好“起向月下行,来就潭中浴”了。还有的率性,比如李白。“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李白的扇子不摇则已,一摇惊人,“摇扇及于越,水亭风气凉。”实在厉害,比之今日之空调若何?古人之招于今人似乎不妥,因为随着生活水平的空前提高,空调的广泛普及,折扇、蒲扇、羽扇之类早已从商店和家居绝迹,士人执一纸扇穿行街市朝堂已然行不通了,羽扇纶巾,指挥若定,也只能想想而已。因此,即便“坐久热风焚,听烦老雨熏”,我也不敢冒然效之。因从小习惯了自然风好于空调风的观念,一般不开空调,凭栏向外,尽倒心中事,重看碧处云。至多开了摇头扇凑趣。实在不行,回身思绿豆,生火煮三斤。呵呵。
夏天也不全然有趣,也是要辛苦的。君不见莘莘学子们在初夏蝉声四起之时挥汗如雨苦读诗书,强记公式,昂首走进考场迎接祖国的挑选?君不见建筑工人在脚手架满楼的烈日下批荡外墙,为市民提供安居之所?君不见清洁工人在朝阳未起之时便已斗笠白巾重装上街,直到日头斜影初照早班的人群?君不见交警叔叔在炎炎夕阳下指挥交通,让下班的市民畅通归家之路?于个人而言,夏天也是个履行春的诺言,把春天的计划付之行动的大好时节。记得内心多少次决心把在春天订下的计划一件件做了,多少次在手机OneNote记事本上起草了好几本书的写作提纲,多少次在博客私密记下以鞭策在一年内完成流水软件的编程,可是,竟然都一一付之阙如。因此,计划重要,但行动更重要。春天许愿,夏天践行,天经地义。总不能如李清照在《夏日绝句》中说的那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春已逝,夏已来,仍然不肯过江东,只好成为“鬼雄”了。如果象杨万里那样“日长睡起无情思”,确实也只能“闲看儿童捉柳花”了。范成大有诗云:“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昼夜耕耘,各自当家,从小好学勤做,当是我辈学习的境界。
夜深人静,窗外无风。看一院空朦,弯月如棹,搅着白昼的匆忙,在夜的湖里忽伏忽隆;芒枝似萍,漂了来年的想象,于青的纱中时满时空。书卷持于手中,电脑置于书丛;风扇辛勤于侧,电视无动于衷。夏日的苦恼与汗水,皆浓于此夜笔筒,日子的杂乱与诗情,也流于此厅虚空。思苍鹰明日还会教稚习飞练冲乎?日间独立楼宇避雷针尖的小雀归巢待虫乎?红蜓将随晨曦点水划塘求泷乎?黄蝶还将踟蹰满院黄花做功乎?蟋蟀也于穴壁蠕蠕而动出笼乎?风物流转,人事皆同。如苏轼寄望于冯唐持节,或如牛刀预言于经世崩盘,皆不可终也。且持风行于苍茫,泠泠然旬余可穷也;且至千里之行,宿舂粮,聚月粮,去朝菌蟪蛄而称雄也。嗟乎!万事皆循自然之律,可千回百转,可生生不息,由长水付于遥远之东啊。
春走了,夏来了,秋在后面朦朦胧胧。如欲春之不惜,秋之不悲,最好在夏天动起来,抓住夏的节拍,踏稳夏的步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行走如弓吧。即便烦恼缠身,汗水流空。这样,夏的诗篇不会白白付之于虹。
(2016.7.10.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