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叹息
六岁那年的夏天特别的晴朗,刚刚收割过的稻田裸露着一排排弯弯曲曲的稻桔,小螃蟹爬过快要干涸的泥巴,寻找下一个脚印形成的小水洼,田螺艰难地蠕动着重重的壳,也在和小螃蟹争夺可以活命的小水洼。青蛙在不停地呱呱叫,田边的稻草人被风吹歪了帽子,麻雀落在田地上啄食人们遗漏的稻穗。但这一切都不能吸引我了。
因为夏收过后,晒谷场要放露天电影了。
傍晚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把晒在晒谷场的稻谷、花生、豆子等收回家了,但空气中还弥漫着谷物的清香。晒谷场变得空旷而辽阔,像是一个偌大的舞台,周围是村庄的菜地。夜幕渐渐低垂,银河涌动,星空灿烂,虫鸣萤舞,风轻柔而裹挟着一股热流,似在迎接一件盛事。
放露天电影对我们的小村庄来说的确是一件盛事。偌大的晒谷场中间拉着一块白色的幕布,一台小小的放映机立在晒谷场的那一头。早早吃过晚饭的村民扛着小板凳,领着大的拉着小的,如潮水般向晒谷场涌来,放映机将涌动的人头投在白色的幕布上,引来了不谙世事的孩子的万般惊叹,孩子们纷纷把头伸得长长的,像被抻直的鸭脖子,为的就是让自己也能“上银幕”。
电影开始了,无非就是当年的《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等老电影,情节倒不重要,让孩子们惊奇的是一张小小的幕布,竟可以上演另一个世界的精彩。晒谷场座无虚席,却安静至极。田野里的蛙鸣和菜地里的蟋蟀声适时传过来,夹杂着夜的味道。月光倾城,暖暖地照着露天电影院的人们。
是夜,黑白电影仍在放映着,大人们仍沉浸在那个有声有色的光影世界中,小小孩却坐不住了,扯着大人的衣角,咬着食指,眼睛瞟着电影场外的零食摊,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大人从衣兜里掏出几毛钱,塞到小小孩的手中,并用食指戳着他的额头,嗔怪道:“饿死鬼投胎的,去,去。”小小孩欢呼雀跃地跑开了,再回来时手里或抱着一大块西瓜,或拿着一根冰棍舔着,或攥着一袋“荔枝汁”的汽水……没有要到钱的孩子就窜到别人家的菜园子里拧下一根青瓜或甜瓜,“咔擦咔擦”地咬着,看到精彩处哈哈大笑,露出豁豁牙。
看完电影的第二天,老人们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摇着蒲扇,复述着昨夜的电影情节,小孩子则用柳树枝削成一把驳壳枪,别在腰间,模仿电影玩打游击呢。露天电影一般放映三天,那三天就像过年般热闹。未过瘾的孩子就会跟着放映队到别的村子继续看。乡间的小路有点难走,大大孩打着手电筒,领着冒鼻涕的小小孩。促狭的大大孩为了吓吓怕黑的小小孩,走着走着就突然喊起来:有鬼啊!小小孩撒开脚丫子就跑,有的跑掉了一只鞋,有的在黑夜中狂奔踩到了软绵绵的牛粪,有的边跑边哭喊着妈……即使这样,露天电影依然有着无穷的魔力引诱着孩子们。
经过很多个放露天电影的夏天,很多大大孩和小小孩渐渐长大了,走出了村庄,走到了小镇,开始了读书生涯,因此也见到了小镇唯一的电影院。电影院建在小镇的街心公园,据说很大,整整齐齐的座位都用红漆标着号码,两边的窗户都挂着深色的窗帘,拉上的时候就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唯有银幕有光,放映机在另一头的一个小小的窗口,那束神奇的光穿越黑暗的空气,还可以看到光里流动的倒立的影像,然后影像就到达了白色的幕布。人们可以在白天制造一个黑夜,享受着夏夜露天电影的乐趣,而且电影不全是过去的黑白电影了,还有了绚丽的色彩。彩色电影的到来,宣告了村庄黑白露天电影的消逝。
后来,学校每个学期都会组织学生看一部电影,但是要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才可以去观看。我就读的小学位于小镇西街的尽头,走路去电影院只需二十分钟的路程,但这二十分钟的路程我是没有资格走的,因为那时的我只是二年级的学生。看着手里拿着电影票,走路神气活现的高年级学生,我心生羡慕。我哀求读四年级的姐姐带我去,姐姐被我缠得没办法,终于答应带我去了,条件是我要帮她洗一个星期的衣服和臭袜子。去看电影之前,姐姐怕我被检票员发现,细心地叮嘱我:进去的时候你要紧跟着我,不要乱跑。为了看电影,即使变成姐姐的影子也无所谓。检票员面无表情地站在电影院的门口,每张电影票都被他撕了票根。快轮到姐姐了,我好像看到检票员歪着头扫过姐姐的那排队伍,我被发现了吗?我躲在姐姐的背后,紧张到嗓子眼都快跳出来了,我紧紧地抓着姐姐的衣角,手心都沁出了汗。因为是学校包场了,也因为后面的队伍很长,兴奋的同学们显得躁动不安,检票员挥挥手,就放我和姐姐进去了。
因为只有一个座位,姐姐坐后面,我坐前面,挤着着很难受。为了不挡住姐姐的视线,我只好猫着腰,仰着头,抻着脖子看。看到精彩的地方忍不住大笑起来,冷不丁被姐姐捂住了嘴巴,可已经引来了检查人员手电筒的扫射了,姐姐把我的脑袋用力往下按,像是按住往上浮的水瓢一样。我赶紧溜下座位蹲在过道里,大气也不敢出。黑暗之中看见很多像我一样狼狈的“蹭电影”的低年级学生,等检查人员走远了,大家相视而笑,大有释然之感。多年之后,当我看那部《天堂电影院》时,我在多多的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
盼望着,盼望着,我终于升上了三年级,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去电影院的队伍中了,骄傲地挺着胸脯,拿着电影票,拎着零食,像是在宣告某种成长的权利。有时候,一张电影票,一个座位,也是一种抵达。
那时的自己,却不知道,小镇中已经流行起DVD和VCD了,去电影院的人寥寥无几了,终于有一天电影院关门了,电影院后来变成了服装店、酒吧和咖啡店了,再后来就变成了一家超市。我记得在电影院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叫《不能没有你》,看的时候没能忍住,红了眼眶,悄然低头揩泪时才发现流泪的不止我一个。那一场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喜极而泣的流泪,送走了我童年,也送走了小镇最后一个电影院。
村庄的人怀念着露天电影,村口杂货店的老板娘阿莲便在夏夜把她家的电视机和DVD机搬到院子里,播放当年很流行的港产武打片。很多放暑假的孩子便聚集在小小的院子里,无比崇拜地观看李小龙、成龙、李连杰等人的电影,那些人便成为了我们最初的偶像。电影院虽然消失了,但电影却迎来更美好的春天。
长大后的我离开了村庄,离开了小镇,去到远方求学,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比黑白电影更精彩;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DVD和VCD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了。我能在电脑里看到世界各国的优秀电影了,但为什么我的心却怅然若失?
2017年的元旦,小镇的电影院又回来了。电影院以崭新的现代化面貌回归了,宽大的银幕,舒适的座椅,先进的3D技术,吸引了很多电影院爱好者。我看了成龙主演的《功夫瑜伽》,却怎么也找不到童年时看露天电影的那份单纯的快乐了,好像有什么不同了,说不上来是什么,却又有刻骨铭心般的惆怅。很久之后才惊觉,成龙已到了六十而耳顺的年纪了,而我的青春岁月也终将逝去了。
“唉,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无论是我,还是小村庄,抑或是小镇的电影院”,那一声叹息悠长又动人,像是一场真正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