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旧）

冬雨（旧）

广东对季节都能取舍，四季轮回，广东则拣剩夏、冬。夏是炎夏，冬是暖冬，热和暖把四季气候齐圆了。“寒冷”似乎早驱逐于淮河以北，而更直接的严寒侵袭，则是西伯利亚攀山涉水过来的寒流，这似乎亦于广东无恙，这种情况鲜少得遇，地处西南近海的广东似乎早把寒冷给遗忘了。

但广东的冬雨天却是例外，冬雨多而绵密，凉嗖嗖的，夹带着潮湿的冰凉。例如见天还挂着太阳，紫外光线明显不再强烈，阳光是温暖的，天空亦明朗，天上云层最初带着依稀的轮廓。但一朵朵，一簇簇的云层慢慢移近缠绕，逐渐把太阳遮掩了，阳光似乎难已穿透，云层继续积聚，似染着铅，或囿于云层内质表现的那种灰。灰是阴沉的色彩，而后灰色在天空中弥散涂抹，层云乱染，终于再不能承受水气的重，雨就下来了。雨珠坠落时，滴浇瓦檐上的声音持久而绵密，泥房上灰褐色的瓦片，经雨水淋浇，立马染成了墨黑。但这种情景已不多见，现时在偏远的山乡或市郊才保存着泥砖瓦房。若庭院里种有几棵芭蕉，或几株叶茂的小树，雨打芭蕉、雨落枝叶的声音是足够动听的。

我家故居是乡村里七十年代未建的红砖瓦房，庭院里有个敞开的天井，天井边上紧挨着厨房。冬天下雨的时候，厨房里的柴火染上水气就潮湿凉冷，晚炊灶堂里的火就明明暗暗，柴火烧到潮湿处，一股白烟就由灶口处窜出来，直接融进雨雾中。整个庭院里朦上一纱氤氲的水气，那时母鸡披着湿冷的羽毛蜷缩在墙角处，雨珠打在薄薄的水泥地面啪啪作响，天井沿上拙朴的水泵铁壳上浸出一层薄锈，我觉着乡间的烟火气息浓则在于此了：庭院细小的天地间烟朦胧，雨亦朦胧。

而入夜的冬雨是最持久的，那时母亲会半夜起来，提一盏昏暗的火水灯查看浇湿的窗台。我们蜷卧在被子里没睡着，听着瓦顶雨落的声音浮想联翩。我总认为通往山坳里的那条柏油公路，会通向很远很远方的一个煤场，煤场里肯定有拉煤的火车，火车在雨里呜咽着，拉着鸣笛，喷着黑烟，通体黑色在铁轨上向更远方奔驰。但最美好的时光则是长年出差的父亲能回来，下雨的冬夜，我们在厅堂里用煤炉把木碳烧旺，围着炉火取暖。窗棂外面的风呜呜地钻进来，夹带着雨的潮湿，那时竟不觉着冷。炉火取暖之余还可以烤白薯，烤我们广东自产的马铃薯滋味却是最香！广东马铃薯个体细小，小者细如鸡蛋，大者亦不过少年拳头般粗，黄皮在碳火上烤焦了，居中用手一掰，薯肉也是黄色的，冒着热气的薯香就扑鼻而来。吃起来面面软软地，烫着牙床酥软软的。成年后，有回冬季暂处外地，工作也没得进展，下雨天，我亦用店家的炉火烤过河南产的马铃薯。河南马铃薯体大，细者亦有拳头般粗，皮肉俱白，但烤熟后香气却觉欠缺，吃不出好滋味来，薯块烫嘴却惊觉，则怪此身缘是客哪，冬雨绵绵，湿了乡愁。

古人爱把世事的枯荣注入悲喜。冬季萧瑟，雨带情丝，一冬一雨亦关情。但古时简朴文人的相邀倒却随意别致。“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而韭菜，并不非得早春的才好吃。立冬之前，广东田间菜地里的韭菜经冬雨一洗沥，早已绿油油，叶芽饱满了。拿镰割一丛枝身肥厚青翠的韭菜，清洗干净，而后在炉火旺盛的铁锅里伴着新鲜的鸡蛋拌炒，花生油一浇，灶里堂前，立即就滋香扑鼻，就这农家韭菜，酌那几杯新酿米酒，热气满身，哪管得窗外冬的雨冷呢？

但冬雨下的劳作，大抵不分天南地北，农民却是艰辛的。在我们这，菜农犹是辛苦，他们会在夜半三点未及的晨早，挑一担竹筲箕，头戴一支手电筒到菜田里，拣摘蔬菜。他们穿的黑胶水鞋早让雨水浸得冷硬，鞋面涂满泥污，鞋筒里袜子冰冷透骨，脚步移走都是“咯吱咯吱”的泥水声。这声音真冷！他们额上粘湿着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水了，弓着腰身，低头轻抹，头上的手电筒却照见雨里一丛特别明眸的菜花。抑或喜见田垄间已梳拢整齐的鲜嫩蔬菜。额上和着雨水，舒展开一抹笑纹。觉着冬春的雨水都贵如油的，觉着往脖子里灌的雨丝亦没这般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