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不可追：一弯碧水映晚霞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风吹绿草遍地花

彩蝶纷飞百鸟儿唱

一弯碧水映晚霞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童年时，家乡柴油发电机房的工人包叔会吹箫。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繁星布满天穹，机房门口那一树凤凰花开红似火，与这个伟大的火红年代十分协调。树下，我们围坐在石桌旁，听值夜班的包叔讲故事。讲完后便听他用箫吹奏《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虽然他别的不会，就只会吹这么一首歌，而且还被我们讽为“阿崩吹箫吹坏气”，因为吹得太难听了。但他依然没羞没臊地在吹，常常吹得泪流满面，唾沫飞溅，上气不接下气，箫声中仿佛充满了无限的伤感，似乎天地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每天回校上课的路上，我都要经过团部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就是文工团。那里有一栋长长的瓦房，练舞就在里面，而练习乐器呢，就只能在屋外凤凰树底下了。所以，我便可常常近距离欣赏到小提琴啦手风琴啦等等的演奏。文工团员们都是来自大城市的男女知青，最多的是佛山和广州下来的知青，见过大世面，用家乡话说就是“见过大蛇屙屎”，所以能歌善舞，吹拉弹唱都会，我对他们佩服得很。

此外，还有几十个从武汉北京广州的电台报社等文化团体下放下来改造的知识分子，都是些播音员记者作家艺术家之类，他们也很有表演的艺术天赋。“我叫王小义 ，我叫买买提 。今年都是十八岁 ，哎个头差不离 ，哎个头差不离 。爹爹在旧社会当长工 ，达当给巴伊当奴隶 。两个苦瓜一根藤 ，保卫祖国到一起 ……”，我记得有个那时很流行的歌曲《真像一对亲兄弟》的作者也在他们中间，我儿时记忆挺好的，估计没记错。

这些知识分子是一群很特殊的人，不管见了谁，都对人点头哈腰有礼貌得很，全没有工人阶级的粗鲁。团里也对他们不薄，不用他们半夜上山割胶，只让他们白天下到只管种田的二连参加劳动。为此，还将邻近的一连搬走，腾出房子让他们住。这些人还带来了很多乐器，也经常参加团里的文艺演出。此外，工作之余，每到星期六晚上，他们都要在一间很大的空房子里自弹自唱举行舞会。

我最早见识封资修的交谊舞，就是在这时。每到星期六，吃了晚饭后我便跑去围观，我对为交谊舞伴奏的小提琴手风琴等乐器感兴趣。这很奇怪，在这样风云变幻的吊诡时代，这些知识分子居然还敢在工人领导阶级面前干这种事情，可见家乡的乡亲父老们是如何的心地善良和包容。

有一年，不记得是团长或政委，反正是团首长下了命令，为了更好地宣传毛泽东思想，要文工团注入本地的新生革命力量，于是文工团便加入了几个回乡知青。其实，他们就是早我们几届毕业的师兄师姐，和我一样在山旮旯里长大，没见过大世面。包叔“阿崩吹箫吹坏气”，但不管吹得好坏，还是会吹的。而他们呢，屁也不会，女的不会跳也不会唱，男的不会唱更不会乐器。最后文工团只好让我的师姐们统一学报幕，而师兄们就一齐学吹喇叭。

我一同学的哥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我一直认为我同学他哥是个胆小怕事自卑的人，从没人给他介绍过对象，自从当了文工团员后，居然意气风发很有自豪感了，便常常头上抹了猪油跟人去相亲。他在凤凰树底下吹了几个月喇叭，吹得面红耳赤，吹得凤凰树花开花落，却连屁也吹不响一个。后来，我看见他在县城里走街串巷挑担吆喝卖水果，声音大得吓人，估计与吹喇叭有关，也算学有所成，但这已是改革开放奔小康之后的事了。

东风浩荡，红旗招展，国内外革命形势不是小好，不是中好，而是一片大好！每到文艺演出之时，团部大操场上便灯火通明，舞台下人头涌涌，人们兴奋异常。而脸上抹胭脂抹得象猴屁股一样鲜红的我的师姐们，就轮流上台用不伦不类，不南不北，又东又西，怪腔怪调，不象人话的普通话报幕：下一个节目，男声小组吹喇叭《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叔叔再见！然后敬个军礼走入幕后。

于是，我的几个穿着军装不戴领徽的演员师兄，便屁颠屁颠出现在舞台上开吹：“呜哗，呜哗！”而我们呢，就趴在舞台边上，对着他们大声喊：“你妈，你妈！”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我家乡本就是岭南蛮荒，没有一马平川的草原，只有千嶂耸立，但风吹绿草遍地花却是确切的。丽日南天之下，山野胶林莽莽，田里稻浪滚滚，“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我生于斯，长于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如今，几十年一瞬间，回首，故乡早已烟雨迷茫。但不管何时何地，每当听到《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这首抒情的老歌，我总会想起我那千嶂之下，莽莽胶林之中的故乡，想起包叔，以及我的父辈们。在故乡曾经的夏夜里，遗落了我嬉嬉的纯真童稚。而包叔那伤感又不甚准确的缥缈箫声，是渐行渐远了的，我那充满了善良人性的故乡真实的写照。如此，禁不住泪流满面！